【七夕贺—卯时】人间仓皇(上)

一.

 

这想必是一场梦。

 

诸葛亮记得,他离开隆中,随刘豫州来到新野,分明不过数日。

今天,他巡视城郊回到官邸,安顿已毕盥漱已罢,刚放松下来,吹着凉风对着烛,翻着账簿比着图——怎么突然就流落山野了?

就算不知不觉伏桌而憩,睁眼就是一身伶仃枕寒石,也未免怪诞而窘迫。

他一贯沉着,所以只扶了扶额头。

已知自己年轻后生,得玄德公如此礼遇,关张不悦,颇有微词……嗯,然而再有微词,两位将军也不至于把他打包扛走,扔来这荒郊野岭吧。

何况,这里不像一般的荒郊野岭。

他眺目四望,只觉天高月远风急。远近山崖险峻雄奇,峥嵘肃杀,黑压压有如厉鬼迫人。这里更像是秦岭或者蜀道。相比而言,新野周遭那些青山秀水,就像小土包在玩闹。

奇哉怪也。袖中沉甸甸的,拽将出来,却是那日在草庐中展示的州郡地图。

他方才还在惋惜,出仕前未寻机会游历陇蜀,一探地形与风土民生。莫非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便飞度关山,说来就来了?

那就该下山看看。

只可惜没能说走就走。他刚撑起发麻的腿,就听到斜下方的山路上,竟有人声传来。

 

“大将军,别熬你自己了。夜深风露重,回营去吧。”

果然是益州口音,厚朴而浑浊,应当来自常年领兵的老将。

沉默片刻,那位大将军方才应声。他的嗓音沉冷坚稳,却略带疲惫的低哑,也不年轻了。

“成都音信阻绝,不知陛下现状,怎不悬心。我已决意,明日就弃剑门,向巴东撤军。再往南中和永安加派两路哨探。”

成都?陛下?川建国?

他听得如坠雾中。当今天子当然不至于跑去成都,可刘璋更不至于称帝。总觉得哪里不对,或者哪里都不对……

老将稍有犹豫,问道:“你觉得陛下会怎样选?”

另一人没有直接回答。“救援成都,希望尚在。”

“若陛下不作抵抗呢?伯约,你难道不知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对方截断了他的话,“相比南中,投东吴更有可能。或能迎上陛下车驾,集战力,图再起。”

那老将踱了两步,听得出来他甲胄很沉:“怕只怕——但愿是柳某多想。”

“不会。我军尚在。”

老将嘘叹一声,似含自讽:“事已至此,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。”

“尽人事,方可言天命。”大将军说,“如是——”

出于军人的敏锐,他的话语戛然而止。不远处传来异响,两人闻声望去。

 

诸葛孔明愿以关云长的美髯发誓,他只是安静并困惑地听着,什么都没有做,背靠的石头就自己松动了。然后地图就掉了出来。他又只是伸手去捞,就连人带图跌下了山坡。

也许是梦的缘故,身上并不很疼,只不知何时得罪了周公,竟被赠予如此尴尬的梦境。

“何方细作?!”姓柳的老将大喝一声。年岁虽一大把,身手却敏捷得很,几步就跨到近前来,俯身看他,还咣当一声抽出佩刀。

刀锋寒凉。好吧,他手里还攥个地形图,就更像细作了……好生令人头大。

当然,这吓不倒年轻的诸葛亮。他迎上陌生将军的目光,打算凭智慧与胆识蒙混过关。孰料事态偏离预想。那老将低头看向散开的地图,再看向他,竟呆在了当地。

又怎么了。总不能是睹他奇雅,就拿不动刀了吧?

然而很快,大将军也走过来。将军身姿高挑挺拔,面色坚毅沉冷,手里持着炬火。

火光描摹了他的脸。

 

然后火把就跌到了地上。

“你……”秉万钧之重的将军稳住身形,却没有去捡火把,兀自盯着他,声音竟嘶哑,“思远你——还活着?”

那深深目光,就像希望被扑灭成灰之后,又重新翻搅上来,迸裂出蛇信般的呲呲火花。

余烬复燃的灼铄,显得尤其骇人。

他一时恻隐。

“伯约!”另一人在旁拽住衣袖提醒,“事有蹊跷……不是卫将军。”

“确实不是。”大将军声音恢复了冷静的气度,目光却在他脸上锁得更死。

“你有些不对劲。”他的下属皱眉直言,“不如把人交给我,带回去审问。”

 

诸葛亮想,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冤的奸细了。不知此地何地,不知今夕何夕,不知对面何许人也,甚至连被按头假扮的卫将军,究竟是官位还是姓卫,都一无所知。

胡诌也得先摸清情况再诌。如此这般,盲人过河,君谓计将安出?

然后他就想到了刘备。昨天刘备喝了点小酒,就跟他念叨起年轻时的热血往事。最惊险的一次,是被平原刘子平看中,讨伐张纯叛军,结果不幸大败,还受伤落马,正像他现在一样狼狈。

至于脱险之计,可以一言以蔽:装死大法好。

左将军珠玉在前,他择善而从之。

既然是摔下来的,大难不死,也该晕一下。两眼悠悠一闭,不算很考验演技。

但他很快就后悔了。

因为默然良久之后,大将军的声音离他更近了些:“我来。”

再然后,他就被稳稳地、拦腰,抱了起来。

…………

诸葛孔明此生,从未遇到过这样奇怪的危机,就很想倒吸一口冷气。还能不能愉快地摸清情况了?

 

 

二.

 

如果这不是梦,就是自己疯了。

姜维想,可这就算是梦,又当是、何等疯狂的梦啊。

 

他回到账中,把人放平在竹榻上,遣走了侍从,又支走了欲言又止的柳隐。然后静坐在一侧。

烛影曈昽,映在那张平静的睡颜上。

他可以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。

 

那一日,绵竹传来消息的时候,他曾猛然一阵恍惚,仿佛天旋地转天昏地黑,心口绞痛到呼吸不能。

可是此时此刻,他的视线并没有恍惚。

这张面孔,与他那位百身莫赎的政敌是如此肖似。

却比瞻更年轻,更舒展,甚至也更像……那个人。

他从未见过那年轻时的那个人,却也无数次想象过,那个人年轻时的模样。

若能得见——便当是,这样吧。

 

为了捺下思绪,他站起身来,目光逡巡,落在那张地形图上。

方才离开军帐前,这张图分明就悬挂在架子上。何故,竟从此人怀中落下。

他揉了揉眉心,复睁眼,神台明明清灵得很。另一件物事,却好巧不巧地撞入他的眼帘。

那人素色的衣带之下,系着一枚莹白的玉佩。本不甚显眼,却足以触目惊心。

是,丞相随身的玉佩啊……

往事如同浸泡在泉水里,摇晃而明晰。

那个汉中的清晨,丞相把这枚玉佩递到他手心,只道自小随身之物,聊以为赠。他知道,徐州、豫章,那些遥远的、自己未曾触及的岁月,都装在这枚玉佩之中。再后来,渭水之滨,秋风过耳,他把它小心地塞回他的棺木里。

如何三十年后,它再见天日……而他再次见它。

胸膛久违的滚烫,直要灼出洞来。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呼之欲出,可这怎么可能。

姜伯约,难道你真的疯了?

鬼使神差地,他伸出手去。克制着指尖的微颤,就去解那块玉。若不亲自确认——

 

然而,修长而冰凉的手指按住了他的手腕。

他抬眼,却对上一束薄怒的目光。

 “这位将军,”那人不知何时睁了眼,正色言道,偏还含着些许调侃,“观你仪表不凡,气魄非俗,当为一代名士,怎不知自重?”

姜维一时怔然。

他自知毁誉参半,近几年来,成都内外尤其阻力不绝。有人说他玩众黩旅,有人说他贪慕功名,有人说他外宽内忌……好吧,也曾有人说他抑情自割。可“不自重”的指摘,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。

气结失语,又有点哭笑不得。     

一种极不真实的荒诞感,就像南中的瘴雾一样,蒙蒙地包裹了他:“我如何不知自重?”

那人长眉一挑:“难道将军窃玉,堪比陆郎怀橘?”

好极,这便更像了。

于是他听见自己问:“那么,阁下怀揣我军地图,又作何解释?”

“你军地图?……这图是在下所画。”

“如何证明。”他目光灼灼,竟难以自抑。

并非刻意刁难,只是一颗心提到嗓尖,迫不及待要汲取更多。

然而那人微作沉吟,竟当真仔细思索起来。

“雒城之侧,是我绘图时笔抖,落了不该落的墨。”对方两指并拢,从容地敲在一处不显眼的墨点上。

那正是后来……不,正是昔日,挚友庞士元殒命之处。

他记得丞相曾对他讲起。他在边上听着,也曾暗生天意冥冥之叹。这等隐事,世上当无第三人知晓。

 

“你……”他不由退了半步。

只怕是过惊过喜,反落得惶然。可这又怎能是真?是天地竟迷幻,还是己身竟迷乱?

他枯立片刻,又幡然惊醒。却径直上了榻去,抓住了那人清瘦的右肩。

 

 

3.

 

饶是孔明先生素来冷静自如,这突然的变故之下,也不由睁大了眼睛。

谁知按住肩头不算完,这位将军竟还扣着他,就去扯他的衣襟。

“你做什么?”他终于露出罕见的慌张来。匆忙抬手去拦。他当然不是文弱书生,可是对方臂膀更有力,也更坚决。

 “别动。”将军低声道。不似命令,倒似求恳。

并不像有歹意……可也不像在做好事啊。一副九死不悔的势头,却是作何?

出于不知所起的共情,他真的没有再动。

然后,小半边肩膀露出来,对方也没有再动。

只定定看着他。好像隔过千山万海、蹈过碧落黄泉的重逢。

 

再然后,诸葛亮忽然就明白了。

他想起来,自己右肩胛骨处,有一天生的胎印。

所以将军只是想用印记辨明他的身份,可将军又如何知道胎印的存在?

他已忘记去责怪对方的失礼。两人就这样对望着。

一个一片空白,不知说什么是好;一个千言万语,却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
 

忽尔,姜维听到张翼的脚步声,在往帐门走近。他认脚步一向很准。

天色将晓。他收回满腹话语。当务之急,是三军回撤驰援。

于是定下心神,看向他年轻的……丞相,低声说:

“我要去中军帐部署撤军。等我回来。”

“你要带我走?”诸葛亮不由问。

“嗯。”姜维回答,又一顿,不确定道,“你——还要去别处?”

诸葛亮想,他当然要去荆州,回新野。可此番境遇过于荒唐,只怕新野也早非原来的新野。既然这位将军与他有奇怪的牵连,不如暂留此间,借此机会,见证一番真正的行军作战。然后等梦醒,或是别的什么。

“暂无打算。”于是他说,“你不怕我是细作?”

“当然不。”

“那柳如是将军,也不会再来追究?”

大将军系铠甲的手指一僵:“什么柳如是?”

“是你这样称呼他。”

姜维于是开始回想。那时山道上,他说了一半的话——本想说如是则如何,怎么就被歪解成了称呼?

……哦,他系上最后一片甲,想起遥远的记忆中,某双偶尔会在私下露出促狭光芒的眼睛。

不由失笑。想来方才举止失礼,到底还是被捉弄了一道。

“他名柳隐,字休然。”只得转头看着那双眼,好声好气地说,“不字如是。”

 

说到这里,一阵微弱却异样的感觉浮上脑海,却一晃而过。

然后他才意识到,在这之前,他竟已好久,未曾纯然轻松地笑过了。此刻虽时局迫人,却像整个人都鲜活了一般。

 “总之,别出去,等我回来。”他一时有些患得患失,再次叮嘱道,“不要跟人说话,就算有人问,也别实说你是谁。”

“说了会怎样?”年轻的孔明敏锐地试探道,“莫非我与贵国有仇,报上名号,便会身首异处?”

“不,当然不。”大将军断然摇头,顿了一顿,才措辞道,“大约也不会怎样。只会被当成失心疯吧。”

 

又疯了一个的那种。

 

可是,换个兵卒都不会信的事,竟真真切切地发生了。

是天大的奇迹,还是莫大的玩笑?

不管是哪样,熹微的晨光里,姜伯约想,丞相,你且看着。我们的大汉,我会守护到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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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夕快乐!

不小心又坑开大了,还把脑洞写飞了,下文尽快(对不起原本想本周写完的后来填坑火葬场了)。

就是私心想抓一只亮亮过来陪伯约最后一程。对不起丞相被我写得奇奇怪怪,还不如改名叫大将军和他的小娇妻_(:з」∠)_

总之就放弃了治疗,OO相依为命,C已从赤松子,登峨嵋之岭,作逍遥游去也……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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