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靖苏】不在梅边在柳边（38）
第十章
相知按剑（5）
这时萧景琰还背朝着床榻，不知人已醒来。而梅长苏在帷帐的位置上，却看得清清楚楚。
一般来说，罪念再深的人，在初初醒来之时，目光也约略是迷茫而无害的。可眼前这个人，当真是甫一睁眼，甚至还没看到门边的萧景琰，眸子里就流露出某种温润而古怪的恶意。
不知三皇五帝以来，人世间曾有几人，有过亲眼看着自己躯体在自己意识之外活动的体验？又会有几人，在这种时候的感受，是宁愿那躯体从一开始就烟灭灰消？
那人缓缓侧了头，看见萧景琰在，却没有分毫惊讶，也没有出声。稍待片刻，他起身动了一动，却似乎是察觉到躯体的异样，皱了皱眉，眼中短暂地浮现出一个嫌恶的神色来。
看来催动引蛊多半是钱王自作主张。梅长苏觉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更多的印证……
萧景琰听到身后细微的动静，身体僵了一下，忙转过身来。
“你醒了？”萧景琰露出惊喜之色，少时又有些尴尬，“刚才他们说的话……你听见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对方回答，却无甚情绪，甚至也没有反问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话。
见他回答剪短，反应冷淡，萧景琰更觉有些摸不透。无奈，只能说：“就算听到了，你也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好。”那人竟微微笑了。
……所以，到底是听到了，还是没有听到？萧景琰微愣，却也不好追问，只得重新坐回榻边：“你身体……可有不适？”
那人沉吟一下：“陛下可否借佩剑或匕首一用？”
萧景琰又楞了一下。一下子想起那两个内侍说，要除去尖锐之物，以保证圣驾安全。他当然不觉得，就算把锐器交出去，这瘦弱之躯又能把自己怎样——可还是不由心生疑窦。可与此同时，自己竟又一次怀疑了梅长苏，这个念头让萧景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自责来得有些无理，却抹之不去。
“你，要这个做什么？”
“陛下不是为蛊毒发作之事而来？”那人目光通透，反问一声。
“是，可，可你要匕首做什么？”萧景琰忽然有点慌了，“别做傻事啊。”
“我想自己把毒逼出来。”
“——开什么玩笑！”
“陛下，以为我不能么？”
“蔺晨和太医都说别无他法，你……不要乱来。”萧景琰稳了稳神，深吸一口气，压低声音说，“让我来，帮你。……交给我，别怕，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那人没再说话，也不置可否，只拿微含讥诮的眼神看过来。
萧景琰被看得很不舒服，一时间心里堵堵塞塞，十分难受：“我知道你心里不愿……可长苏，你别这样看我。”
那人收回目光来，却用温和的声音问道：“我心里不愿……？难道陛下心里，十分愿意？”
“我……”萧景琰解释道，“我也不想，你记忆都没恢复，就这样……你为何要这样问我？你当我有何意趣！”
他这样说着，自己也嫌弃自己心里这一阵没来由的委屈——委屈本不该是属于一个成熟帝王的情绪。
可记忆里的梅长苏，虽然也有时让他觉得毫无办法，却从没有现在这般难于交流。
那人似是知他所想，又平平淡淡地问：“陛下，又想要有何意趣？”
“你，这是……”
“找回一模一样的梅长苏吗……世间还有吗？”
萧景琰心头郁结更重，几乎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他好像也渐渐明白了，这郁结究竟来自何处。
——当年他与梅长苏，有过争吵，也有过僵持。
可即使是在争执最浓误会最深的时候，梅长苏也是在给予他希望，而不是在掐灭他的希望。
即使是在病染沉疴、身体最单薄的时候，梅长苏也在梦中对他说“不怕”……而不是现在这般消沉的暗示……
萧景琰怅然若失。
片刻后，却又恍然自醒。
长苏不过是久在王府之中，不记得往事罢了！所以他不能理解自己。那么消沉的暗示又如何？就算记忆一时无法恢复，自己，也总能把他捂热……只要，他还是梅长苏。
于是萧景琰诚挚地看进他的眼睛里，柔声说：“别想这么多。我们，还是先，先把要紧事……”
纵然远不算不上遍阅花丛，他也好歹是有后宫有子嗣的一国之君。这时艰涩局促的措辞，看上去便多少有些名实不副。
那人了然，很轻地似笑似讽：“既如此，陛下敬请随意。”
不是自己的身体，当然敬请随意。
可惜这一点，在场只有萧景琰一人不知，听他这般态度，又觉心口一窒。
“……太医说，你……要先热水浸浴。那么，”萧景琰顿了一顿，仿佛几年来都少有遇到这样的困窘，“我来帮你宽衣？”
萧景琰说着，手停到了那件里衣的衣襟处，见对方毫无回应，又尴尬地停了下来：“……或是，你自己来……”
时间仿佛凝滞住，却有风。梅长苏在半高的空中静静地看着，帷帐拂他而过。
——尽管事实上，魂魄并不会真的有触觉。
如果不是阴谋当前，他真的不想再把这样的场面看下去……
那人却开口了：“陛下可知，钱王意欲谋反。”
“……什么？”萧景琰嗓音因为惊讶而微微变调。
不是惊讶于事实本身。而是惊讶于事实竟被这个人，这般轻易地，不知该说是讲了出来，还是招了出来。
“今天的事，必是他有意为之。当年这蛊便由他种下。这身体于他，不过是个诱惑你的棋子。陛下大可弃置一旁，任我去死。”
“这叫什么话！”萧景琰一听，急忙打断，稍一回神又有些意外的喜悦，“你……你为什么告诉我？”
“旁人于我，不过烟云过客。而陛下，观感终究有所不同……”
不同的只怕是恶意更深重。可对于萧景琰来说，这一点实在是太难意识到。
“其他事，还是以后再说。现在……先过了眼前这关。”萧景琰说着，为他把衣带解开，轻声安抚着，“等回到金陵，余事从长计议。我会带你去我们常去的地方……也许你就能想起来。金陵有很多，满载昔时回忆的地方。我们可以去旧日府邸，去梅花山，傍马桥，千鱼湖……”
那人目光忽然闪了一闪，露出少许异样的神色：“……什么湖？”
“千鱼湖啊。那湖里有好多种鱼，所以名叫千鱼……”见他目光竟有些悠远的恍惚，萧景琰惊喜道，“你，你这是……终于又想起了什么吗？”
“终于想起了什么？”对方轻声重复，语意莫名，却讽刺极深。
萧景琰怔怔然，全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。
“你，要是想去……”
“陛下，只怕我不能奉陪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萧景琰更觉惶惑，“你不要跟我回金陵？”
“我是说，忽感困意很深，恐怕又要昏睡一阵。这蛊，陛下自己解罢。”
“……什么？”
“就算这里毫无反应，陛下自己，应该也没问题？”
“你……你要睡多久？”萧景琰追问，“为什么又要昏睡，还怎么都、都毫无反应吗……”
“不知道。”对方略有疲倦地闭上了眼睛，遮住了眼睑之下幽深的光，“……也许吧。”
“长苏……？”
萧景琰叫他，仍大感不安。
可并没有听到回应，那双眼也没有再次睁开。
“长苏？！”萧景琰有点急，又摇了摇他，“你醒醒……你……”
……可对方竟是真的，毫无回应了。
萧景琰愣愣看着那平静的睡颜，半解的衣裳，心头像被冷雨浇了个通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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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修了一下前文的一个小细节。
一旦引蛊被催动，女子之身会欲念交焚，若为男子，虽不会因此被勾起欲念，却也会有气闷燥热之状，能察觉出来。
这样更自然一些。嗯。）
PS：
壳子君表示他这种行为并不叫撩一下景琰就跑……
而是打击一下景琰就跑（。
想了想其实他就是来做人性测试的。
这章标题叫相知按剑，其实和前面这些内容都无关……形容的是宗主回到壳子之后的事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