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靖苏】一忘未空（尾声）
翌日卯时。
梅长苏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，便看到蔺晨的大脸。
……嗯？他向四周看了看。自己怎么在晏大夫房中？
他开始梳理记忆。昨晚景琰去了，然后他们……
只记得当时在克制着不要发出什么不堪的声音。然后意识就有些不清楚……再然后……难道自己，竟在那时候，就被景琰给弄晕过去了？
想到这里他脸色有些难看。
然而蔺晨样子古怪，让他直觉事情并没这么简单。
“长苏。”蔺晨注意到他醒了，便清清嗓子，“晏大夫说他心累，不想说话。那就让我来跟你复述一下昨夜发生了什么事，你先保证，要保持冷静啊……”
“……你说。”梅长苏倒很少见少阁主如此架势。
“唔。就是小飞流给我捣乱，然后，你的药里，就不小心出现了一剂忘忧草。”
“忘忧草？”
“我也不想啊！那宝贝我还想留着做别的呢。”
“说重点。”
“……所以，昨夜你跟靖王在一起的时候，就，呃，暂时性的，忘了那么……十五六年吧。”
“你说……什么？！”梅长苏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，登时就要坐起身来。“我……当时做了什么？”
“虽说你不记得了，可这种问题，你还是得问你自己啊。”蔺晨摊手，“要是你十五年前，一觉醒来，发现自己被萧景琰那什么什么，你会怎么做?”
“……！”梅长苏倒吸了口冷气，“景琰没事吧？”
“就你这身板，能把他咋样啊？”蔺晨挑挑眉，“无非就是被你吓了个不轻，当然估计你也被他吓了个不轻。所以……喏。”
“他现在人呢？”梅长苏追问，半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。
“你急什么。晏大夫打发他回去了。不过他知道你今早就能恢复如常，估计啊，正准备好好审你呢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认真讲啊……”蔺晨盯着他，“不知道你昨夜里都跟他闹了点啥，不过从他反应看，他是已经都知道了。不过反正你们兄弟义重夫妻情深，他也不能真把你怎么样……”
“你在胡说什么。”梅长苏皱眉道。
“我是说啊林少帅，依小人看，您不如就坦白从宽……招了吧。”
你是猴子请来的说客么。梅长苏搓了搓被角，半晌之后闷声扔下俩字：“不招。”
辰时。
萧景琰确实是一夜未睡。
他先是抓住蒙挚再三追问，然而蒙挚似乎贯彻了一问三不知的甩锅真理，变得嘴严得很。
于是整个后半夜里，他都在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。该怎样与林殊说话，他自是知道；该怎样和梅长苏说话，他也已经熟悉。然而，既是林殊又是梅长苏呢……他只觉得六神无主。
脑海里一会儿是林殊少时热烈飞扬的脸，一会儿是梅长苏拥裘围炉低眉浅笑。一会儿是和林殊在山上胡闹疯跑，一会儿是与梅长苏在清冷的密道里对谈。怎么竟是一个人呢……他难以自抑地想到那几个夜里的梅长苏，分明让他沉湎，却又如此苦涩……
外面有很轻的脚步声。他回过头，看见梅长苏站在门口。失语片时，忽然走过去，把人让进室内，然后牢牢锁住了门。
“殿下……”梅长苏的声音和身形都显得有些虚浮。
怎么又开始殿下起来，萧景琰沉默地看着他。
“先生应该知道，”他不由有些咬牙切齿，“本王想问昨夜的事。”
“昨夜……”梅长苏脸色苍白，稍稍后退，“苏某惶恐。”
“还打算装到几时？”萧景琰见他又是如此反应，暗火便在心底腾起，也忘了方才的犹豫，便上前一步逼近道，“别告诉我，昨夜的事，你都忘了。”
“……确实毫无印象。”没想梅长苏竟真的这样说，“苏某，可有做出失礼之事？”
“失礼？”大概是自己也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，靖王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古怪，“哪有失礼，也无非就是在我脸上打了一拳——因为你说，你是林殊。”
“……！”梅长苏这次接连退了两步，然后忽然就跪在了地上。
“你……”萧景琰一下便手足无措，赶紧上前扶住他，“你跪什么啊……我又没有真的怪你，怪你也只是怪你不告诉我——哎呀你身体……哎，还不起来！”
他想把梅长苏拉起，梅长苏却跪得沉沉。
这让萧景琰的心情也跟着沉下去。早便知道，这人既是费心瞒了这样久，就不会轻易承认。——可昨夜明明全都说了，今天又岂容他翻脸不认！
“……对殿下蓄意欺瞒。”梅长苏嗓音微哑，“此罪不轻。”
萧景琰错愕不已。
这是承认了？——这居然便承认了？
可既然承认了，你又还跪什么。让梅长苏这样跪，他于心何忍？让林殊怎样跪，他又怎么可能肯……
“那你起来啊……！”他发现自己声音都在打颤，“你明知道我……你……这是要让我难受吗！”
“然而有意隐瞒此事，”梅长苏依然不肯起，兀自继续道，“只是因为，不想被当做怪物。”
“……什么怪物！谁拿你当怪物了！”萧景琰更觉慌乱，“无非容貌变了，……现在这样也很好啊。”
“以凡人之躯通灵鬼神，”梅长苏安静地说，“岂非怪物。”
“……什、你说什么？”萧景琰霎时呆住。
“苏某从少时，就发现自己异于常人。”梅长苏缓缓言道，“尤其是，每到山间，总能感应到山灵野怪，有时甚至会被附体，附体之后只知一度头脑空白，却不记得当时言状……虽只是片时，却也足够被视为异类不祥之人。因此长大以后，即便又偶有通灵，也能瞒便瞒。晏大夫知我如此体质，也曾助我压制……蒙统领偶然知道，我请他代为隐瞒。然而昨夜……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……”萧景琰震惊地看着他，“你是说，小殊的鬼魂，附了你的体？”
“我想是的。体质如此，却对殿下隐瞒，是苏某之过。”
“……鬼魂？附体？这也太……太匪夷所思了！”萧景琰脑子里混乱一片：“可便是这世间真有鬼魂，小殊的鬼魂，又怎会不在梅岭，而在此地？”
“据说，有些鬼魂，不肯转世，便总是停在生前最留恋之地，痛苦的记忆渐渐散去，只留最怀念的那些。若昨夜……真是赤焰少帅林殊……他为何怀恋此地，苏某却不知。”
小殊……怀恋九安山一带……
“如今思之，当日我忽然在殿下腰间拔出剑，失礼之状，恐怕……也是那一霎时间，被徘徊此间的林少帅影响。苏某一介谋士，怎会突然做抽剑之举……然而当时，虽已有通灵之疑，却瞒殿下说，仅是一时情急。未料昨夜竟再次发生这样的事，以至令殿下受惊……万一有闪失，却是百身莫赎了。”
“这……倒不会闪失，小殊便是成了鬼魂，也不会对我有恶意。”萧景琰混乱地摇头，“……不！不，我还没相信。这怎么可能！”
“殿下。”梅长苏低声道，“不然殿下如何以为？以为苏某便是林殊，向殿下隐瞒身份，昨夜突然不知为何坦白了，今天却又突然否定了昨夜。我在殿下心中，竟是这等反复无常之人？”
“当然不是！……可小殊的鬼魂……如果真的是鬼魂的话，又为何徘徊此间，不肯转世呢？”
梅长苏在心底里终于舒了口气，面色却凝重下来：“赤焰一案，大有冤情。苏某在此，向殿下保证，忠魂平反之日，必不远矣。”
“……先生。”萧景琰不禁动容，拉住他清瘦的手，“……你起来。以后不要再跪我了……”
梅长苏终于起身，微微笑道：“殿下将君临天下，这一跪又算什么。”
君临天下……此等狂言，先生倒说得毫不皱眉。萧景琰忽然想起，这人早在当初说“我选你”，便是这般惊世骇俗。
为什么一早就选定自己？为什么劳心筹划，苦心斡旋，蒙误解，立风雪，入悬镜，却依然对自己好得……仿佛全无私心？
“……你又唬我！”萧景琰猛然吼出来，“重合的习惯是因为巧合！知道的往事是因为郡主！昨天夜里你明明亲口承认，今天又是因为通灵！——林殊！！我都年过三十了，不是十三！”
梅长苏脸色陡变，却被他死死抓住双肩。
“我知道你有苦衷，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，为什么还要瞒我？！”萧景琰的眼里，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。
“殿下，你……”
“说！！”
“你不信我。”梅长苏声如井水。
“……我。”萧景琰一下噎住，满腔无名之火仿佛生生被卡在嗓尖。
“霓凰郡主遇险，殿下不信我。”梅长苏道，“私炮房死伤人命，殿下不信我。卫峥将军一事，殿下自然还不信我。如今我说我不是林殊，我说了这么多……殿下依然不信我。”
“……我，并非，此意。”
“苏某自认也曾为殿下出生入死。殿下，可曾信过我片时。”
萧景琰怔然。梅长苏从没跟他翻过旧账。此时竟翻出来，还字字诛心，让他好生惊颤。
“先生……我真不是……”
“即便世间有易容之术，我与一个三军少帅，可有半分相似？林殊的身体特征，我不清楚。但我的身体特征，殿下难道还不了然。”
“我……”萧景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，当真不知如何回应。
“好。殿下与那林殊，想必是肝胆相照。殿下不肯相信他死了，想他想疯了，非要寻个人当他，天下之大，尽管去找像他的便是。找个被你猜疑至此的苏某，岂不轻贱了他。”
“……长苏！你别这样说……”
萧景琰开始后悔了。他想，刚才大概真的是一时冲动昏了头，才让先生说出如此伤人又自伤的话。是啊，长苏和小殊可有半分相似，自己在犯什么浑……他们若真是一个人，小殊又怎么可能让他……他们该如何相对！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。”他忽然就把那清瘦的身体搂在怀里，不管不顾地吻上他的脖颈，侧脸，嘴唇。“长苏，我没有半点轻贱你的意思。——别这样看着我，你听我说，其实昨夜，你说你就是小殊的时候，我以为你丧失了记忆，还一度害怕，若你再想不起来，我是不是就要失去……梅长苏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回想起来，当时重逢小殊的惊喜，也根本没有减却这种害怕。然后我发现，你在我心里，也已是千斤之重。”
他的苏先生似乎没力气再说什么或做什么了，便一动不动由他抱着，听他自语。
“以后我不会乱想，也不会再跟你纠缠小殊的事了……长苏，对不起。”
梅长苏闭上了眼。这段关系，终于还是被他俩弄得一塌糊涂。
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，景琰。
午时。
“什么？你还真把他给骗过去了？……这都能骗过去？”蔺晨敬畏地看着梅长苏，如看天人。
然而梅长苏看上去很疲累，仿佛不想多言：“晏大夫和蒙大统领那边串供的事，也没问题了吧。”
“嗯——但你是怎么让他相信的？”少阁主拽住他，颇有好奇心旺盛如猫之态。
“……相信与否，不取决于是否可信，”梅长苏说，“只取决于他是否愿意相信。”
无非，景琰内心深处，毕竟隐隐害怕着自己真是林殊。
又无非……是利用了他的怜惜而已。
“但长苏，”蔺晨忽然收起了玩笑脸，一本正经地说，“我还是觉得，你在作死。”
“何意？”
“他真的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吗？有朝一日他知道了，想起今天你这么诓他，他不得跟你发疯？”
“……如今靖王地位已稳，但夏江尚未伏诛，赤焰翻案也未尘埃落定。我不能允许稍忽之失，功败垂成。”
“那——”
梅长苏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若有朝一日景琰真知道了，也就只好……由着他算账了。
END
